「所謂最好的時光,指的是一種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為它美好無匹從而我們眷戀不休,而是倒過來,正因為它永恆失落了,我們於是只能用懷念來召換它,它也因此才成為美好無匹。」-唐諾
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裡面有三段故事,當中第二段「自由夢」,用默片加字幕的方式,講述一名崇拜梁啟超的詩人與藝旦間的愛戀故事,故事背景在1911年的台南府城。
「自由夢」全篇雖無對話聲,但佐有彈唱樂器聲,並剪入字幕,帶來濃厚的懷古風。藝旦賣藝賣身有各式緣由,最大的想忘是被恩客贖身以身相許,從未享受人生的她們只要能離開青樓,似乎再苦都願意嚐試。片中女主(舒淇)婉言表達自己對幸福和自由的想望,然早有家室的詩人(張震)可以出錢幫別人納妾,但不願違背信念自己納妾。
藝旦體認到詩人心意,她哀嘆自己的人生,又能如何?詩人想到馬關條約時流淚,想著救國卻沒有考慮過拯救她的人生。自由夢的對比強烈,被日人統治的台灣對上藝旦青樓的命運,孰者可救,孰者不可救?在道德與自由之間,在習俗傳統與人性情愛之間,多少人把頭一別,一切推給時代,推給命運。
這段感情故事影射的人物是王香禪與連橫。沒錯,就是連爺爺的爺爺。
王香禪何許人也?廿世紀初年大稻埕知名藝旦,出身在六口的魚販之家,家境清寒。她無緣接受教育,卻能與文人雅士相互酬唱,風光地登上小報版面,名噪一時。她能唱京戲,雅愛詩文,曾隨台北宿儒趙一山學詩,藝名頗高。臺灣早期文人梅生曾說:「臺灣女子能詩,在有清二百餘年間,並不多見,若有,當以蔡碧吟、王香禪為翹楚。」後來連橫看到她寫的詩,忍不住讚嘆,甚至收為女弟子。日後在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的《戲夢人生─李天祿回憶錄》中,對這位「文采動人」詩伎的風流韻事,還念念不忘。在那個文明與摩登交會的紫色年代,王香禪更被譽為「台灣三大美人」之一。
日治時期的藝旦,必須通過考試,取得「鑑札」才能正式掛牌營業。根據史料所記載,一名藝旦的月收入可高達4、500元,而一名製茶女工最高卻只有25元,對老鴇而言,更是可圖的暴利。當時大稻埕的蓬萊閣、江山樓,是不少仕紳名流樂而忘返的天堂。藝旦的衣著打扮總走在時代尖端,加上不凡的談吐,高雅的舉止,即便是閨秀名媛也未必能及。只是人前的風光,難敵背後不為人知的辛酸,即使標榜賣藝不賣身者,還是難脫「操持賤業」的烙印。她們在婚姻的道路上,也走得比一般人坎坷;少數幸運的,嫁作商人婦,還有些等到人老珠黃,最後下海出賣靈肉。
為何在大稻埕曾經如此風光的王香禪後來去台南府城呢?因為她遇到了「奧客」的破事兒,一位名叫陳秋菊的客人求歡不成,在富商陳婕生家宴上把王香禪的衣服扒光,踢到大街上,讓她狼狽不堪地登轎逃走,無法再立足大稻埕,只能南下台南府城。這名客人是當時人稱為「白馬將軍」的抗日義軍領袖,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個在男尊女卑時代發生,可能司空見慣的醜聞,卻改變了王香禪的命運。
到了府城的王香禪在寶美樓演出,時任《台南新報》漢文記者的連橫,常與南社詩友前去飲宴,因此結識,連橫非常欣賞她的才華洋溢。但如同電影所述,連橫囿於當時自己「男人不應納妾」的主張,兩人並未結為連理。後來王香禪自贖其身,與出身台南的書法家,同時也是台南南社成員的舉人羅秀惠結婚。羅秀惠外號「花花世界生」,才華洋溢,惟貪杯嗜酒、風流浪漫,兩人最終仳離。羅秀惠移情別戀的對象,是他的師妹蔡碧吟。兩人在1909年離婚在當時可是娛樂新聞的大八卦,《台灣日日新報》記者還評論「千金買離緣」。
離婚後的王香禪,在1909到1911年陸續以「黛卿」之名在《台灣日日新報》投稿棄婦詩,如〈秋感〉、〈書懷〉、〈和梅妃韻〉、〈梅妃〉等,書寫自己失意又失戀的情懷,並長齋禮佛。當時,在新竹的仕紳謝介石從報上得知消息,透過王香禪師父趙一山的牽合,終於1912年迎娶美人歸,婚後便遠赴當時推翻帝制的中國,展開新生活了。
謝介石,官拜滿洲國第一任外交總長,一生共換過五次國籍,歷經清國、日本、中華民國、滿洲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他的故事我們所知不多,主要就是過去在國民黨主導的黨國史學教育下,日治時期臺灣人「過滿洲」的故事,僅在臺灣教科書中被一筆帶過。當年曾前往滿洲國工作生活的知名臺灣人士除了謝介石,還有:作曲家楊三郎、作家鍾理和、第一位參加奧林匹克的臺灣人張星賢、蔡英文之父蔡潔生等。
2013年中天電視台有一部《臺灣人在滿洲國》五集紀錄片,片中重要主角之一就是謝介石。製播單位還聯繫上他在中國大陸的么子謝白倩與孫子輩來台與在台親人團聚,稍微補足了這個家族被遺漏的歷史,連維基百科上的家譜記載都有不少疏漏之處。(youtube上面有,大家可以自己找來看)
謝介石比王香禪小12歲,夫妻來到大陸後,感情趨於平淡。王香禪身邊的婢女素梅,被謝介石收為偏房,生了長子謝滬生(謝文堯)。(維基百科上寫的謝津生是老三才對)後來,王香禪也為謝介石生了次子喆生(謝文彭)、三子津生(謝文凱)及女兒秋生(謝文秋)。而謝介石終日在外遊蕩應酬,還將一青樓女子納為妾室,生了么子謝白倩(謝文龍)。
在一次上海的宴會裏,謝介石夫婦偶然(?)與連橫再次相遇,王香禪善盡地主之誼,與這位「亦師亦友」連橫朝夕相處,品茶談詩,連橫還寫詩〈滬上逢香禪女士〉紀念此事。其後,謝介石受聘為吉林法政學堂教習兼治報務,與王香禪移居東北吉林。連橫也受《新吉林報》之邀,與王香禪再次續緣半年,我們可以從在連橫的詩作中發現,這個時間點是他記述王香禪最多的時期。感覺連先生始終忘不了王小姐,追到了海角天邊,雖徒留嘆息,卻留下了文字紀錄讓後人得以窺探王香禪的美麗與哀愁。
謝介石以台灣人身分走馬上任滿洲國外交總長,被日媒稱為「幸運兒」,主因先前在日本留學時認識了張勳的兒子,讓他有機會加入「張勳復辟」的行列,也進而結識了末代皇帝溥儀。此時的滿洲相當先進,尤其是鐵路,在「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經營下,與日本的鐵路並駕齊驅,行駛於新京(長春)到大連之間的「亞細亞號」列車,時速高達130公里,超越了當時日本鐵道的95公里時速。
對比當時日治時期的台灣本島,年輕人只被允許讀醫學和農學。報考台北醫科大學競爭壓力很大,而滿洲醫科大學招收名額要多很多。滿洲醫科大學甚至在全日本的醫學院校排名中躋身到前五名,因此大量台灣的年輕人千里迢迢來到滿洲就讀醫學院,學醫的畢業生也來到滿洲找工作。其中一個叫黃子正的,經謝介石介紹,後來成為溥儀的御醫。溥儀不信任日本醫生,對這位御醫十分看重。黃子正的兒子,就是知名的台大心理學教授黃光國。
那些年,「過滿洲」的台灣人超過萬餘,李行1980年的電影《原鄉人》的原型鍾理和,和妻子一起私奔到滿洲,就是以謝介石的發跡為背景。1940年,26歲的鍾理和鍾平妹相愛,不見容於當時同姓不通婚的禮俗,兩人離開家鄉美濃尖山,私奔到冰天雪地的滿洲國。他們在瀋陽一處大雜院中租屋住了下來,第一次嚐到出外人的溫暖,裴老先生與裴老夫人適時給了他們生活上的關懷,而最最重要的:在那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人來人往的大雜院裏,誰又管你鍾理和與鍾台妹是否同姓!
當時醫生去滿洲工作,薪水是台灣的三倍,而且沒有歧視。無怪乎當年流傳於臺灣知識份子間的的流行語,即為「來去滿洲」。這個面積大於臺灣32倍的廣袤土地、曾是亞洲最富錢途的國家、承載眾人理想所建的亂世樂土,卻有著被刻意埋沒與曲解的歷史,耳熟能詳卻極度陌生。當時滿洲的建設與成果,足以顛覆讀者的認知,同時超乎讀者的想像。
1935年,轉任滿洲國駐日公使的謝介石56歲,他「衣錦還鄉」回了一趟台灣,可說是他一生中最風光的80天。日本官員給予國賓級的接待規格,並為他的次子謝喆生娶了新竹首富鄭肇嘉的三女兒鄭臻臻成親事,據說在淨業院辦了三天的宴席,被新竹人視為「世紀婚禮」。新竹城隍廟也曾收藏溥儀委交謝介石帶回的「正直」、「聰明」四字牌匾,新竹地方還集資為謝介石立了牌坊。
關於謝喆生的這一段故事,曾經有電影將之搬上大銀幕:1964年由高仁河導演,林福地參與製作的《台北14號水門》。電影故事描述新竹名人鄭家千金嫁入謝家門,結婚後日本戰敗,滿洲國崩潰,謝公子失敗,吸毒迫妻下海到寶斗里為妓,最後無奈跳水自殺,浮屍台北14號水門。這部電影期間拍攝狀況連連,先是導演為了救投河自盡的人而生病住院停機一個月,後來又遭新竹鄭氏家族提出妨害名譽告訴,官司拖了兩年,最後被法院判決罰款。電影殺青後送檢被禁四次,電影處說滿洲國不可提、寶斗里不可拍,到第五次修剪送檢才過關。
戰後,謝介石將正房王香禪的兩個孩子送回臺灣,其他家人留在中國,他在東北處理家產,不久,謝介石被國民黨以漢奸罪名逮捕入獄,卻因為三子曾是共產黨地下黨員,曾在北京的家掩護過地下黨的頭頭,讓父親幸運獲救、逃過一劫,也免除了解放後的鬥爭。兩岸分立後,謝家人分散兩地,1954年謝介石在中國逝世,沒有再回到他的故鄉新竹,也留下一段台灣人歷經五個國籍的奇遇人生,但王香禪就此隱姓埋名,不知所終。
謝介石的子孫就沒這麼幸運了,第二代、第三代都受家道中落與「偽」滿洲國之害。第三代的謝輝是謝介石長子謝滬生的兒子,出生於一九四二年的謝輝說,他小時候還覺得有個當這麼大官的祖父挺榮耀,但經過人生跌宕之後才發現,祖父當這個官「對我們家庭沒什麼益處」。他的中學畢業鑑定被寫著:「該生隱瞞家庭歷史,不可重用」,求職因此處處碰壁,索性將原名謝同順改為謝輝,企圖斬斷過往。文革間又被批評說:「你逃避現實啊?你想脫離階級鬥爭啊?」一生深受謝介石之害的謝輝,因此發憤研究祖父和他的時代,研究結論之一是:台灣人的歷史太可憐了!
台灣民間故事作家廖漢臣(筆名:廖毓文)1956年曾經寫過一本《謝介石與王香禪》,據說出版之後,因涉及家族隱私,遭到抗議,可能不再發售,以致很難買到。對於王香禪的詩作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彰師大蔡佳潾 <美人心事---王香禪詩作分析>這篇文章
http://blog.ncue.edu.tw/sa_tl/doc/3798
(系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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