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維勒納夫導演來自加拿大魁北克。魁北克電影講法語,所以不像其他的加拿大電影一樣可以參與奧斯卡競賽。那裡的電影有股特殊的味道,些許法國浪漫味,但又加添了濃郁的宗教與哲學味,以及豐富的人文關懷,也難怪馬克吐溫曾說:「在蒙特利爾隨便丟石頭都會砸到教堂的玻璃。」
從丹尼維勒納夫的《迷情漩渦》到《烈火焚身》、丹尼斯阿坎德的《蒙特婁的耶穌》到《老爸的單程車票》、羅勃勒帕吉的《讖情記》到《在月球的彼端》、尚馬克瓦利的《愛.瘋狂》到《花神咖啡館》、乃至坎城當紅炸子雞札維耶多藍的《聽媽媽的話》到《不過就是世界末日》這些作者電影中,都可找到相通的脈絡,就是「尋根」與「和解」這兩個共同主題,即便維勒納夫已經違背當時「只拍法語片」的諾言到好萊塢發展,仍舊萬變不離其宗。
從成名作《迷情漩渦》(Maelstrom, 2000)開始,維勒納夫的作品就讓人印象深刻,那充滿創意與奇情異調的愛情神話,開場就以一隻即將被宰割的醜陋腐魚鎮攝場面,然後用滄桑的聲音旁白敘說故事。接著在《毛髮》音樂劇(Good Morning Sunshine)的樂聲中,出現墮胎過程的殘酷畫面。人生勝利組女主角並不快樂,甚至是孤獨的,正逢生活瓶頸的她發生車禍撞死一位老人,卻意外在告別式上對死者兒子一見鍾情,在宿命與救贖中加入詭趣與嘲諷的重口味胡椒,凸顯在光鮮亮麗的外表下,人性那不可思議的黑暗,與道德的詭異兩難。
當年也曾經被《烈火焚身》(Incendies, 2010)的結局震驚啞口,故事裡的母親娜瓦是個典型希臘式悲劇人物。她臨死前留下神秘遺囑,執意要兒女去瞭解她的過去,但也叮囑他們不要糾纏於過去:“你們彼此相守就好。既然有幸逃離仇恨的焦土,那就努力忘掉仇恨吧。也許我們的下下一代,能夠長出一張「不受欺負的臉」。“但愈探詢,真相愈令人驚愕與難堪。
到了《異星入境》(Arrival, 2016)(突然發現導演的電影英文片名都只有一個單字,有趣的堅持!),露易絲成了一個生命的旅人,而時間可能是一個圓。維勒納夫此次埋了更引人入勝的梗,時間的順序被打亂,它交錯著更多的線索往返,「如今我不知道糾結於起始與終點有沒有意義」,當時間是非線性流動時,我們是否即使知道結局也做出相同決定?記憶是否真實?未來能否改寫?
《迷情漩渦》裡説:「我們做愛。把恨變成愛」。這句話可以與娜瓦遺囑中「能在一起就是最美好的事」,還有露易絲「明知如此,為何你還這麼做?」,以及到了《銀翼殺手2049》中華勒斯告訴戴克:「如果這一切都是計算出來的呢?」互為表裡,這或許是通往作者內心的鑰匙。維勒納夫的電影常驚見的意像符號,不乏命運巧合的安排,恰恰道盡人類命運由生到死,有幾人能看透參破的嘆息感。
他的故事說的不只是離鄉背井、骨肉分離甚至喪失靈魂的人世悲劇,而是旨在傳遞生命至上的永恆真理,以及探求「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故事之外,他的電影對文化、殺戮,甚至是宗教議題的著墨,也加深了文本的可讀性。生命充滿許多不可預期性的相遇,當你發現不可自拔身陷重圍時,有甚麼東西可以解救你,或者救贖一切,去跨越生死道德的界線?導演的答案無非就是「愛」。
《銀翼殺手》小說完成於1968年,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寫出了2019年的時空如此的真實,那難以收拾的霾害汙染,還有AI進化至仿生機器人,他的預言與四十多年後霍金的說法:「人工智慧的發展成熟,就是人類終點。」竟不謀而合。他像一位先知般預言人類終將步入集體瘋狂的時代,更讓人讚嘆的,還是他以科幻類型包裝人性、倫理與哲學。書中有言:「你曾經有過的每一個想法都是真的。」潛意識理論可能潛越行為學說,如同1985年發表著名的〈賽博格宣言 〉,人類和動物、有機體和非物質的界限也有可能被打破。《銀翼殺手》通篇就是在探討這種含混所帶來的忐忑與恐懼,還有科學真理與宇宙規則的彼岸究竟是甚麼?
設若仿生人已經逼近「生命體」,那麼人類是否有權剝奪它們的「生命」?人類是否足以扮演「上帝」的角色?銀翼殺手在「退役」仿生人時為何會起了惻隱之心?因為,「界限」已經模糊了。當複製人產生了自我價值時,質問憑什麼我只能活四年?只能是奴隸?我們的愛又是不是愛?於是它們起而反抗,殺害了人類。當「你」是被「生產」出來的,「記憶」是被植入的,就算你有了思想、情感與信念,「你」是否成為一個真正的生命體?會不會有一天人類的定義,也由人造人決定?還是那一切都只是程式的蟲(bug)?
仿生人被視為不如人類的原因是無法感受人類的「共感體驗」。所有生物都有一定程度的智力,但同情共感只存在於人類群體中。當作者把仿生人這個科技發展的題材,聯結上了文化與哲學的問題時,若人造人有其陰暗面,那也是人類所「遺傳」它們的,正如小說裡的宗教領袖摩瑟老人所說:「無論去到哪裡,你都不得不做壞事,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意,這是生存的基本條件。每一個活在這世上的生物總有逼不得已的時候。這是終極的陰影、萬物的挫敗。這是一道應驗中的詛咒,蠶食著芸芸眾生,在宇宙間無所不在。」
電影續集《銀翼殺手2049》來到了更遙遠的2049年,維勒納夫以好萊塢的手法築構了一個魁北克式的赫拉克勒斯神話。他的父親是諸神之王宙斯,母親則是一位人類女子,他是希臘神話裡典型的完美英雄,命中注定會幫助人類除去世間邪惡。維勒納夫亦見長於用影像說故事,特色在於長時間的鏡頭、空拍,與人物臉部的特寫。這回他所營造的視覺風格,延續了前作華麗迷離的賽博格風,更巨大無邊的北國圖像,造就了宇宙級別的疏離感,距離所產生的鄉愁與孤寂感,正是科幻作品最能打動人心之處。
人類在依賴電腦多年後,對於所剩下的「真實」是甚麼,漸漸地缺乏確切的認知,人們在文明的廢墟中等死,連愛情都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彼時,連約會的森林與海邊,可能都是用程式寫出來的:「城市」都變成了「程式」。我們的衣食住行都被隔離在自然的法則外。
在電腦的虛擬世界裡,我們可以下載一個貌似廣闊的世界,不斷地擴充,甚至比真實世界可能更大。網站像一個任意門,很多人進去了就不想再出來。系統可以投影出被設定的理想情人,銀屏上的各種圖像與符號催眠我們,讓我們的精神上少了餘裕,我們的生命在其中每天點滴消逝。如果孤獨是必然的命運,你要束手就縛,或是脫隊離群遠走?30年前戴克攜手瑞秋往北逃走,即便知道她只有四年生命,但奇蹟的發生延續了故事,更是續集中最大的梗。
不同於戴克是否為複製人的爭議,續集一開始就告訴你:K 是複製人,他的記憶是被植入的。K「沒有靈魂也過得很好」,但他也渴望愛情與陪伴。K始終都知道,他所摯愛、戮力付出要守護的Joi是虛構的。當「尋根」的梗發酵,K 驚覺他的記憶可能為真,自己可能是有靈魂的「命定之人」時,他開始反抗,即便他被寫入的基因是不知道反抗的。但反抗宿命的結果往往是悲傷的,最讓人類恐懼的,就是對自己身份的懷疑。
夫人本來告訴K:「所有事情都有其秩序,那是我們的工作,我們維持秩序。」「 我們築起高牆來區隔人種,你告訴任一方沒有這道牆,就會帶來戰爭。」高牆區隔了人種,也區隔了階級與貴賤,而科技通往的未來,是否為光明之路?華勒斯說:「人們誕生後的第一個念頭往往是恐懼,為了生存而奮鬥,真是有趣,我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就已經害怕會失去它。」我們希望世界呈現因果關係與秩序,因為那是我們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觀念,自然應該是可以被預測的。愛因斯坦說:「宇宙最令人費解的是,他竟然是可以理解的。」是人類旺盛的求知動力,加上歷史上屢屢突破傳統思維限制的想像,造就了科學的驚人成就,才形塑了人類文明。
K是魁北克電影中慣有的準孤兒角色,他不屬於任何地方、沒有身世,也充滿不確定性。尋根必須揭開瘡疤,魁北克人形容自己是:「不被認同的外遇」,如同電影中複製人之子。知道了那不可逆的血緣後,人是否會有更包容的心,去面對生活中的逆流,學會原諒與放下?多藍《聽媽媽的話》裡面,男主對父親咆哮:「你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卻要來決定我的命運」,是啊,好萊塢電影中何曾讓我們思考深層的自我認同問題?「我是誰?」「我從何而來?」「我是不是完整的自己?」「我為何成為今日的我?」
圍繞著K各式各樣的女性,每個人都曾想像自己或身邊的人是「命定之人」。上司代表父權與秩序,她曾經一度「忘了K是複製人」;完美情人Joi給他情感歸宿,想像自己體會雨滴打在身上的真實感覺;革命軍女孩梅樂蒂與他形體合奏,甚至嗆Joi:「我進入過妳的內心,妳沒自己想像的那麼特別。」,凸顯自己高人—等;但前兩個角色其實都沒有棋逢敵手的樂芙(Luv)來得真實。華勒斯告訴樂芙:「你很特別」,樂芙不斷想證明自己是最優秀的複製人,她殺人不眨眼,因為生命對她來說沒有意義,或說,創造生命太簡單;最後還有與K「記憶共生」的女博士安娜,他說:「如果有了真實的記憶,就會有真實人類的反應。」。在各式各樣的關係裡,K從小愛轉為大愛,從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他缺少甚麼?甚麼東西才能完整他?
反抗軍領袖法瑞莎對K說:「為正義而戰,是我們能證明自己最像人類的事。」這與樂芙想證明自己的行為一樣都是「身分的認同與追尋」。而複製人的「跨界」,其實與人類「倫常與性向的紊亂」(從出軌到出櫃)又有何異?反抗軍以保護之名軟禁安娜,又要求K殺死戴克,他們的行為其實跟人類一樣自私。其實,人們早已無法分辨「人類」與「複製人」的差異,就像梅樂蒂很可能是個遺留在地球的底層人類。(第一次女孩問K:「你會殺我嗎?」,K說:「要看情況,看妳是哪個型號的複製人。」,女孩笑說:「原來你不喜歡真的女孩。」;這會不會是第三集當中最大的梗?XD)當真實與虛構間的界線變得如此模糊時,我們都陷入跟K一樣的狀況,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當K終於在廢棄的賭城建築中找到戴克時,我們同時跟貓王與瑪麗蓮夢露重逢,看見的,卻是孤獨。戴克還活著,孤伶伶的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是孤伶伶地來到世上,寂寞是宿命,如影隨形。為了填補寂寞的空隙,人們努力學習與工作,然後縱情歡樂。馬奎斯在<百年孤寂>中說:「所有人都顯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盡辦法排遣寂寞,事實上仍是延續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對群居者的詛咒,孤獨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K是徒勞的,那只是一種對抗寂寞的方式。或許,他只有作夢的時候才是最自由的。當K知道自己的記憶終究只是複製於其他人的過往,還是願意付出一切幫助戴克時,他無私的奉獻以及捨身取義的心,他已不是K,而是靈魂本質比人類還高貴的Joe。真正重要的,其實不是自己是誰,而是你做過了什麼。靈魂的本質,應該是與他人的連結。如同《小王子》所述:「我呼吸過遠洋的風,我在唇梢嚐過大海的味道。只要品嚐過那個滋味,就永遠不可能把它忘記。我熱愛的不是危險。我知道我熱愛什麼:我熱愛生命。」K與他的身份「和解」了,他終於能感受到雪的重量,就這麼單純的幸福,給了他無法形容的確信感。
人類探險起源來自於「自戀」,科學的目的在求「真」,若不能與「善」、「美」和諧共生,好比人類以自身形貌去創造「上帝的容貌」,那正是科學的危險性所在。更直白地說,在AI快速進步,複製人出現前,人類是否早已逐漸流失同情共感的靈魂?超越人類感官的理性之道又何在?歷史告訴我們,人跟科學的關係,就像浮士德與魔鬼的關係,人不得不受到它的引誘,我們幾乎没有說不的自由。
科學與人文不能分道揚鑣,就如同丹尼維勒納夫在2010年時來到台北時曾經說:「魁北克電影是否該與加拿大電影徹底分道揚鑣,我覺得答案是『是』,也是『不是』。魁北克的文化、語言脈絡與加拿大截然不同,雙方觀眾、市場看似壁壘分明,但是實際上魁北克仍舊是與加拿大其他區域,共同分享著北國的冰冷天候與皚皚白雪...我們自成一格,卻又相互依存,就是如此微妙。」
我們要慶幸的是,電影所預示的複製人主宰未來時代尚未到來,我們必須謝謝科技的遲到,即便在PM2.5紫爆的日子裡,我們還能清楚看見101矗立在台北的東南角落裡。然後思考著,我們要下載哪一個版本的Joi,黑髮好,還是金髮呢?
留言
張貼留言